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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玉是踩着约定钟点敲响父母家门的。她想,早了,她没父母家钥匙,只有无聊地等。晚,则不是她的习惯。来开门的是明成,因为上次在殡仪馆停车场的激烈争吵,两人见面木无表情。
朱丽工作的单位是知识分子密集的地方,会计的职业又让大多数人谨小慎微,小心敏感,说话很容易被人惦记到秋后算账。朱丽本来是个粗心的,但天长日久下来,也知道收起羽翼,待人客气却有保留,说话分寸而留有余地。所以她看见明玉时候,反而微笑招呼,起身让座。
明玉道了谢,坐下。因为没有大哥在场,她又很不想搭理明成夫妇,只想速战速决解决问题便走,所以便如在公司一般,一上来就取了主动,直接问她父亲:“爸了解大哥家的事了?你什么想法?”
苏大强依然垂首坐着,他压根儿就不想参与这样的讨论,更不想来这阴气十足的老屋,但是饭后被明成拉来这儿,他身不由己。“你们讨论吧,讨论完了,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住。”
明玉没想到父亲上回讨论时候还积极要求去大哥家,这回却是如此消极,一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,愣愣看了父亲会儿。再看明成朱丽,一脸了然的样子,显然两人早已经与父亲有了交流,但也没问出结果。她想了一下,道:“这样吧,我看有三种选择,爸你自己挑喜欢的。第一是住我家。你去不去?”
苏大强闻言立刻将身子往后一缩,清清楚楚说了两个字,“不去”。明成与朱丽都没想到明玉会把去她家作为第一条提出,一时相顾哑然。她的态度够明确,够大方,不要去的是苏父,而不是她不让去,所以她一下撇清了自己。
明玉看着苏大强道:“看来爸还记得你和妈一起发的誓,很好。那么第二条……”
明成看了朱丽一眼,立刻打断明玉的话:“既然你与爸妈之间早有协商,那你把爸住你家列为第一条,有点做戏给我们看的成分了吧。我不清楚你们的协商,既然今天大家一起商量赡养父亲的事,而协商又与这件事有关,你把协商内容公布一下吧,我们都有知情权。”
明玉看了明成一眼,心中冷笑,他可真是给脸不要脸了。但她还是转头对父亲道:“爸,我说,你补充吧。是这么回事,当初爸妈准备将两室一厅置换成一室一厅,差价给你们结婚买房装修时候,我不同意。”
明成道:“慢着,爸妈置换房子的原因是因为原来的房子临近小学,以前上班时候还不觉得,退休后白天在家天天听学生吵得烦,他们才考虑搬迁。不是因为我,这个因果要搞清楚。”
明玉对苏大强道:“爸,你说吧,最好把你历年的记账本拿出来,看来老二今天要与你算账。”
苏大强对于撒谎这点技巧掌握得不好,也不大会考虑利害关系,听到明玉点名,他便道:“你妈明说是被小学生吵得烦,其实主要目的还是看我们手中存款够了你买房,不够你装修婚房。她怕你没婚房结不了婚,老婆跟人跑了,你自己手里又没一点积蓄,我们只有换小房子拿差价贴你了。”
明成听了吃惊,很有点不信,不由习惯性地看向朱丽。却见朱丽瞪大了眼睛愣愣地也看着他,一脸不解。
明玉看他们两眼,道:“我当时激烈反对。爸妈说这是他们自己的财产,怎么处理我管不着。我说我在家里连放一张床的位置都没有了,你们还拿不拿我当女儿。妈当时说女儿是给别人家养的,养到十八岁已经尽够责任义务,以后他们反正也不靠我养,我不上门也无所谓。再吵架,他们发誓死也不会踏入我的家门要我赡养,要我不许多管家里的闲事。就是这么一回事,你们没有异议吧?这算不得我与父母私下签订的不合理协议吧。”
朱丽张嘴想说什么,但终究没说。虽然事情看来与她有那么点关系,但毕竟那是小姑与公婆之间的矛盾,她做儿媳妇的不便参与。明成当然与朱丽不同,他发了会儿呆之后,有点息事宁人地道:“明玉,这点我得劝你。我们做孩子的与父母拌个嘴也是有的,但哪有当真的道理,你怎么能把吵架的话看作爸妈对你的誓言呢?”
明玉不客气地道:“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。事实是,我想不作真,所以才会拿住我家作为第一方案提出,但是爸记得很清楚,说明他们两个是作真的。而且照惯例来看,爸妈一直把与我吵架的话作真。比如最明显的,你也了解的一件事,就是我大学学杂费。因为妈擅自把我保送进我不想进的大学,吵架时候我说再不用家里一分钱。直到我去报到,妈真没给过我一分钱。以后四年,我没主动问家里要钱,家里也没主动给我钱。这点,爸有记录。我记得爸将家中所有开支全部记录在案,小至一毛钱。对不对,爸?你说实话。你要给我证明,你们跟我吵架时候说的话句句都是当真。包括你,明成,你工作后也没主动给过我一分钱,当然你也没这义务。”
苏大强低下头不敢说话。明玉这个时候的口气太像她妈了,空气中都是她的声音,正义强大的声音,没有别人插嘴的余地。朱丽也是凝神屏息地看着公公,她对明玉的话将信将疑,怀疑明玉有趁婆婆不在了,秋后算账的意思。明成确实清清楚楚知道,明玉真没用家中一分钱。但他当时还挺为明玉骄傲的,好样的,能耐不小,大学里就能赚钱养自己。可今天这件事经明玉的嘴说出来,怎么味道都变了呢?变得他们一家怎么都这么不是东西,置小小明玉死活于不顾呢?他偷偷瞧一眼朱丽,见朱丽没看着他,两只眼睛只盯住他爸,神色非常凝重。明成忽然觉得一阵心虚。
明玉说出话后,等了半天,却是一片寂静。她只能盯住父亲再问:“爸,你不用回避,事实就是事实,直说吧。或者拿岀你的记账本,这儿有专业会计师在。今天说清楚了也好,免得说我无理取闹。”
苏大强一听可以不用他说话,如蒙大赦,立刻进去里面卧室翻箱倒柜地找账本。很快,他拿来薄薄的一叠小本子。所谓账本,都是拿他儿女们用剩的作业本撕下来自己装订的白皮书,纸张有大有小,颜色是深浅不一的老黄。他将本子撂火球似的撂给明玉,自己又老老实实摆出一副接受审讯的坐姿。
苏大强的账记得清晰明了,虽然没有什么专业的进销存,只是原始地记录一笔笔支出与收入,后面是备注说明钱的去处,但是明玉看着觉得非常说明问题。她拿了先翻下来,翻完一本交给明成一本,看到最后,简直有将本子摔明成脸上的冲动。看完便冷冷瞅着明成夫妇两个的反应。她到今天才又知道一层,原来父母经常接济给明成的家用数量不小。虽然明成时常还钱,但是她心中粗略计算一下,父母收入的一半进明成口袋了。不知朱丽这个注册会计师看不看得出这一点。
朱丽最先是搬了椅子与明成一起看,但她看得慢,后来变成明成看完的交给她看。
苏大强将账记得极细致,即使烧菜时候临时跑出去买包酱油米醋之类的几毛钱也记在账上。但饶是如此细碎,他们两人的支出还是有限得很,常常一页纸不到便是一个月的进出。
记账是从明成读书开始,朱丽做惯审计,善于从数字与说明中发现问题总结问题。第一年第二年的看下来,平淡无奇,但看得出这家手头比较拮据,每月几乎没有结余。到得第三年,也就是明玉上大学那年起,她留意了,果然,里面没一笔明玉的开销,而给明成每月生活费却是不少,朱丽记得以前读大学时候,她差不多也只有那么点钱做零用。便是连春节到时,给明玉买衣服之类的开销也一笔都无,却有给明成买衣服,给明哲买礼物寄邮件的花费。而每月开始有几十块几百块的结余,悉数被存进了银行。
第五年开始结余多了,对了,明成毕业了。有几笔大的开销,是装修房子的。朱丽略一思索,便已想到,那时候她与明成谈恋爱,他们花钱装饰门面。所以算起来,这笔开销应该记在明成头上。然后隔三岔五的,都有一笔比较大的菜篮子支出,朱丽不由心虚地想,好像那是公婆为应付她到明成家玩的吃喝支出。
而后,她看到婆婆时常不断地在1日到10日间给明成钱,明成发工资的时间在每月的10日,可见他每月都花光了钱问家里要。但明成有还钱,还了又借,好像是借多还少。朱丽也不大记得清楚,准备回头好好累计一下这笔账。
至于明玉说起的大房换小房的那笔差价,果然一分不少地打进明成账户。同时打入的还有一笔存款,注明是给买房用的。朱丽心中一回忆,正好是当时明成拿出的购房款。那时做按揭还得付十万头款,明成拿出六万,她从家里借了四万,而账本记载打入的存款正好是六万。后来她将钱还了父母,从后面的账目来看,好像明成没还。而他们的装修,则大多是用大房换小房的差价了。朱丽顿时感觉背后冷汗刷地一下冒出来,冷津津地刺入心头。
后面的账,大同小异,果然这个家没明玉什么事,所有的花费大多堆在明成身上,而小部分给明哲与两老对分。她相信这本账,但这本账推翻了她心中固有的概念。她是个靠数字吃饭,以数字为据的人,这本账上面的数字,让她透过往日苏家和煦温暖的场景,看到截然不同的婆婆公公和丈夫。
她看向自己的丈夫,这时候竟觉得他有点陌生。他这是傻了还是蠢了,那么多年,竟没看到家中如此的不公?他这个既得利益者于心何安?可是如果婆婆没有去世,依然存活,不出现需要赡养公公这么件波折的话,这种假象还会继续下去吧?那她也会一如既往地来婆婆家喝婆婆专为她准备的抹茶酸奶,吃婆婆专为她烧的好菜好饭。她也是个无耻的既得利益者,这个认知让她羞愧。
明玉见朱丽也终于看完,才继续前面的话题。“刚才说了第一条,爸来我家住。被爸否决。我的第二条是……”
朱丽忽然打断明玉的话,“不用第二第三了,爸的生活我们照顾,明玉你没义务。”
明玉与明成都吃惊地看向朱丽,但朱丽还是坚决地重复了一遍,“明玉,你没义务。你不用再参加讨论。”
明玉注视朱丽良久,才起身道:“好,那我先走。再见。”她将手伸给朱丽,与神思不宁的朱丽握了下手,但是没搭理明成和父亲,径直打开门走了。
关于赡养父亲的事,明玉想得很明白。父亲如果有胆敢跟她住,她两幢房子,父亲住甲,她就住乙,有怨气的两个人没必要在一个屋檐下百忍成钢。她会出钱请保姆照顾父亲,因为她不缺钱。但除此之外,她无心也无力,她甚至懒得跟明成他们解释。明成这样的惫懒人,解释了,他知道了,有用吗?有用又怎样?只是没想到朱丽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,这么爽快就做出让她不必承担义务的决定,这倒让明玉对朱丽这个娇娇女有点刮目相看。
苏大强看见明玉走了,感觉头顶的压力消失大半。稍稍扭了扭肩膀,不起眼地移动了一下屁股,他坐直了。才刚坐直,只听明成问了一句:“爸,我问你们借得多,还是还得多?”
朱丽没想到明成居然会问出这么一句没心没肺的话,忍不住冷冷地道:“自己拿账本加加减减算一算不就得了?”
明成这才注意到朱丽的脸色铁青,忙走过来笑道:“怎么了?好,好,我算,我算。”
朱丽看到明成坐到桌边,拉开架势,她看着心烦,走过去一把拿过账本,掏出纸笔计算器一边计算,一边记录。苏大强的原始数据在她训练有素的手指下面,迅速变成整齐可观的表单。但是,朱丽的脸色却随着数据的不断列出,而不断深沉。看着最后得出的数字,她将计算器推给明成。“我们两个人的收入一个月合计有两万,但是我们平均每个月还向拿退休工资的你父母伸手拿一千五到两千。而你父母支持我们婚房的六万,与装修的六万,合计十二万,我们至今没还。我们真做得出来。”
苏大强听着这话,感觉风向有异,忙又补充一句:“你们妈每天搓麻将,虽然有输有赢,但输少赢多。每天几十块进账是有的,都没入我的账。但我知道大多进了明成腰包。”
明成迷惘地看看计算器,再看看老爹,自言自语道:“我都没想到问家里拿了那么多,还以为都还了呢。每次还钱,妈还说还那么多干吗,两人有退休金,不用儿女出钱养老。我从来都没算过这笔账。”
朱丽则是想到每次到公婆家来,吃了还拿,婆婆总是装了时令吃食让他们带回家,如今家中冰箱里还有一盒年前婆婆做的芝麻核桃阿胶膏呢。可是他们两个又吃又拿,吃的拿的是谁的东西?公婆退休收入固定,被他们吃了拿了,公婆的生活质量下降,当然,明玉更是得不到一点好处了。可是,以前,她还以为公婆家与同等收入的她父母家一样,生活小康,吃喝不愁,以为他们到公婆家看到的便是公婆平日里的生活。看了账目才知道,原来,公婆只维持了最基本生活水平,他们的脂膏,被她和明成恃爱之名搜刮光了。
苏大强等了好久,见儿子儿媳两个一起发呆,忍不住问了一句:“那我现在怎么办呢?”
朱丽看一眼明成,明成道:“爸喜欢跟我们回去住呢,还是自己在家里住?”
苏大强认真地道:“我跟你们说过啦,我一个人住这里害怕。只有跟你们回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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